0次浏览 发布时间:2025-08-28 14:09:00
最近走红的脱口秀演员王小利,可能是跟自己关系最好的人之一。她在节目里调侃:我一直都觉得世界本就是围着自己转的啊。现场观众会心大笑。这样简单的一句话,能坦然说出来的人却不多,理直气壮地存在,多少人翻山越岭都难以抵达。而世界与我,本就是一体。
今天的文章关于“虚无”,这话题可能有些抽象,但一定不少人感同身受。作者曾长久受困于这种无意义感,从头脑到身体,停滞不前。但最近几年,有越来越多个瞬间,她觉得自己好起来了。
她想弄清楚自己是如何好起来的。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因为很多时候这种转变并非发生在逻辑与理性的层面,于是它很难诉诸语言。可能她无法完全“还原”一切,但如果你也有被困住的感觉,重要的是知道,事情不会永远如此。
迈过虚无,向前走,别回头。(面临抑郁症及其他心理问题困扰的朋友请求助专业人士,本文仅为个人经历分享,不构成医疗建议。)
1
失去吸引力的“虚无”
年初的一次聚会上,跟一位很久不见的朋友相聚,他聊起生命是如何无意义,世界是如何糟糕,以及他为何不想要小孩。他侃侃而谈,人从来没有要求过自己的出生,生命是虚无的,存在是荒诞的,而人是被抛入这个世界的……
我静静地听完,惊讶地发现这些话语对我竟完全失去了吸引力。它们曾经是我再熟悉不过的表达,我也曾如此谈论存在,如此体验生命。但当我听到朋友再次说出这些,我才发现自己已完全“免疫”——并不是说这些话语不“对”,它们还是很有阐释力,只是它们不再吸引我了。
《世界上最糟糕的人》电影剧照。
还有一次,跟朋友聊到自己手头想写的东西,他说:我对那种玩意儿真是一丝一毫的兴趣都没有。以我从前 “玻璃心”的程度,会为此神伤很久。同样是带着些惊讶,我发现自己已不再被这样的时刻伤害,我已经走出了它的射程范围。朋友可能只是表达自身的阅读喜好,抑或的确对我的想法嗤之以鼻。但我甚至没有兴趣追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,我已经可以对那些话语召之即来,挥之即去。换句话说,终于,我不在乎了。
这样说,好像我已经无坚不摧。不,我当然远远不是无坚不摧,我仍然是个相当脆弱的人,仍然充满旁人甚至自己都难以理解的内耗。但是,一旦把这些时刻收集起来,我还是知道,在我内心深处,有一些东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。而这个时刻我已经等了太久。 有很长一段时间,我受困于“虚无”。我实在太擅长怀疑:不相信“进步”,不相信“快乐”,甚至不相信“生命”。取而代之的,是对它们的警惕。那些警惕都很有见地,那些话语都很有力度,但我走得太远了。以至于它们的正确,开始侵蚀我。
对很多人来说,知是一件事,行是另一件事。但我很难将它们完全分离,也可能我的知行都太浅。当我狐疑优绩主义,我就难以全力去竞争。当我被虚无包围,我就难以抑制地躺平。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,“躺平” 在很多人那儿是个语气词,或者是仰卧起坐的过渡。对我这样的人而言,捋顺,往往成为一种刚需。捋了这么多年,终于初见顺毛。
也许这不只是个体的转变,而是时代精神的脉动。“丧”已经走远,“躺平”已经下台,随之而来的是搞抽象,取而代之的是写段子。曾经苟延残喘的生命力如今开始奇崛生长。
《世界上最糟糕的人》电影剧照。
我还疑心,这样的转变是不是仅仅因为我老了。
关于虚无的痛苦,往往发生在年少时。年纪渐长,痛苦渐钝。当一个人被稳定的工作、关系、婚姻、家庭包围,生活状态会产生巨大的变化。虚无变成羞耻,甚至是“特权”,能牵动情绪的只剩利益。虚无或者利益,沉溺于哪一种都不太可爱。想起腰乐队《硬汉》里的歌词:去(做)社会栋梁,去掀起权力财富的巨浪,去变成大人和大人物,去变成一个只有钱才可以影响到情绪的臭傻x。这是我年少时爱听的歌,我曾惧怕自己变成那样的大人和大人物(多虑了)。
很多年后,我庆幸自己没有变成那样的大人。但也同样庆幸,我没有走向另一条岔路。人生是一场危机四伏。
2
确诊抑郁症,我开始关心身体
我很难说清楚曾经困住我的是什么。抑郁症?“空心病”?还是虚无主义?可能都不准确,也可能兼而有之。在头脑上迈过虚无,帮我逃过了“哲学抑郁”,现实中的抑郁,却更加绵延。
抑郁情绪,抑郁状态,抑郁症,这些不同的描述也代表不同的处境。我好像一直都不算是个快乐的人。但后来这种低落发展到了影响日常生活的地步,起床,洗漱,吃饭,家务,工作……维持正常生活运转的事务都变成了沉重的负担。与外界沟通变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,电话铃声响起都会引发我的恐慌。最严重的时候,我只能躺在地板上,才能有一点安全感。有一些瞬间,我猛然理解了为什么有人会结束自己的生命,那个选择不再不可理喻。但它们只是一闪而过,如同其他千万个念头一般。
相熟的朋友提醒我,你的很多症状都很像抑郁症,要不去医院检查一下吧。从起心动念到真正地付诸行动去检查,又是一段艰难的挣扎。自评量表,贝克问卷,血检,心电图,皮肤电活动测试,眼动反应……拉拉杂杂的检查做了一堆,每一项检查,走廊里都排起了长长的队伍。当代人的生活的确千疮百孔。
最终,医生在诊断单上写下了“中度抑郁症”,她开了几盒西酞普兰,嘱咐我吃完再去复诊。
我对诊断结果没有太多意外,只是如同一只靴子落了地。引起我注意的是检查单上的焦虑和强迫两项指标,它们的分值也很高。自那之后,我发现了很多强迫行为的痕迹:诸如总要再三确认门窗有没有关好,煤气有没有拧紧。在此之前,我没有觉察这有什么问题。伴随着被命名,我又多了一些“典型症状”。
当代生活的每个角落都被敏感地体察,自我变成一切的中心,它带来新的果实,也带来新的重负。近两年出版的《敏感与自我》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对张力,也许的确如作者所说,在敏感与韧性之间,寻求一种连接和平衡,才是不变的解药。当然,这不是说抑郁、焦虑或者强迫症是能够靠韧性“解决”的事。你看,谈论一件事多么困难。尤其是,你想同时谈论这件事的A面与B面。
《敏感与自我》
(德)斯文娅·弗拉斯珀勒
译者:包向飞 许一诺
版本:理想国·上海三联书店
2023年4月
我离开诊室的时候,医生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提醒:从你的血检来看,你有缺铁性贫血,你补补铁,把缺铁性贫血调整好了看看。
我点点头,没有多问,离开了诊室。拿着药回到家,我才开始辗转反侧,加了很多抑郁症群组,跟网上的病友们讨论。关于是否要吃药,医生和病友们都有不同观点。不同药物的副作用也不同,有的令人发胖,有的令人迟钝,我开始犹豫要不要吃药。我知道药物疗程一旦开始,不能随意停止。最终我决定,把西酞普兰收起来,先去补铁试试看。
铁元素在血清素、多巴胺等神经递质合成中有着重要作用。应对缺铁性贫血其实很简单,买铁剂,把体内缺少的铁元素补充上去。过了几个月再去测血红蛋白,结果已经正常了。我惊讶于自己长期对身体的漠视。来月经后不久,初中时的一次体检中我就被医生告知有缺铁性贫血,可能跟经期量大有关。但后来的十几年里,我都没有再管过这件事。我一直知道自己缺铁性贫血,而铁剂是随处都可以买到的补剂,我却从没做过这件事。
缺铁性贫血好起来之后,我的讳疾忌医似乎完全好了。甚至,有一段时间,我热衷于有事没事就去医院问问诊。后来我又得知维生素D的含量也与情绪问题紧密相关。而我们如此严密地防晒,很多人的维生素D含量都不足。我又去检查了维生素D,只有9——属于严重缺乏。于是,我又开始补充维D,日常有意识地晒晒太阳。又过了半年,维生素D也补上去了。
《世界上最糟糕的人》电影剧照。
从一场心理疾病的确诊出发,我却走上了对身体的关照。而当身体充满力量,精神也更容易强健。的确,身体是革命的本钱。
身体稍稍恢复之后,我开始了低强度运动。从一节瑜伽体验课开始,我慢慢爱上了它。最初我只做一些轻柔和缓的拉伸,慢慢地,我开始做一些高难度的动作,练了几年之后,我竟然可以倒立了。瑜伽的旅程也充满跌宕起伏,练习中途,瑜伽馆闭店倒闭,两万多元的课程费被席卷一空——真可谓福祸相依。但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。
我还进行了很长时间的心理咨询。几年过去,我慢慢好转起来。我猜想自己当时的状态应该不是很严重,对于更严重的情况,“自我疗愈”是相当艰难的,一定要遵医嘱。服药也并非洪水猛兽。无论是药物还是其他的办法,找到一个突破口,慢慢把这个裂缝撕扯开,最终,这个裂口可以长成一个新的世界。
3
走出个人主义,迈过虚无的“陷阱”
如何迈过虚无?这真是个不自量力的设问,好像我可以回答。它难以有笃定答案,即使有,也难以令所有人满意。也许只能把它分为两个部分,尝试去回答:头脑与体验。我的转变,大概发生在这两个层面。前阵子,我读完了朱锐老师的《哲学家的最后一课》,他写道:“如果我们尊重自己是生命的一部分,就不该把自己从食物链中独立出来,幻想自己的主体性是世界唯一的。我们必须去除幻象,因为我们死后将被动物、细菌分解,事实不过如此……我曾经是一个男孩,一个女孩,一片灌木丛,一只鸟,和一条跃出海面的、沉默的鱼。当鱼变成鸟,鸟也会变成男孩、女孩、灌木丛,然后又回到沉默的鱼。”
《哲学家的最后一课》
作者:朱锐
版本:中信出版社
2025年3月
在这个意义上讲,虚无可能是一种“僭越”。个体并非是独立的存在,我们当然是宇宙的一部分。否认自身的意义很简便,宇宙也许同样会走向热寂,但如果就此断言宇宙毫无意义,多少有些大言不惭。
断言的依据不过是人类的理性。虚无信仰的是从人类理性当中推导出来的“结论”。但理性终归有自己的限度。那限度带来的谦卑,可能正是拯救我们于虚无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问题可能从“我思故我在”就埋下了,它的悖论是:一切无意义,虚无也无意义。虚无天然地包含着对自身的否定。当走到虚无的尽头,它把枪口对准了自身。多么仁慈。
2016年,我写过一篇文章试图“说服”自己(《是啊,人活着没有意义,然后呢?》),那时我正在抑郁症的低谷,寻寻觅觅,追根究底。我遇到哲学,遇到宗教,我想得到一些线索,去撕破虚无。克尔凯郭尔说需要信仰的一跃,尼采拿出超人意志重估价值,存在主义高喊用行动塑造自身。但我却总是求信而不得,在那篇文章的结尾,我发现拯救了我的是“怀疑”。
我停在了贝克特的那句:我会前进,我无法前进,而我终将前进。我说我愿意留在这个循环里。
它在头脑层面“说服”了我。因为怀疑和谦卑,我始终跟虚无保持着最后一米的距离。我勉励自己,至少可以待在怀疑当中。我以为那已经是最好的“结果”。
而9年后的现在,我发现自己比想象中还要好一些:我已经几乎走出了怀疑。
《世界上最糟糕的人》电影剧照。
更有效的“药方”,可能在于体验。体验所有,快乐痛苦。
我在练习瑜伽时很喜欢上冥想课。对于彼时的我,高强度的运动显然难以支撑,冥想课上往往只安排一些柔和的阴瑜伽,之后打坐或颂钵。有几次在冥想课上听到颂钵的声音,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。身体的确记得一切。
课后,有同学问老师是否有过入定的体验,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?他说有过几次感觉自己消融了,但同时又变得异常敏锐。气味,温度,触觉……毛孔大开,连接一切——你似乎已经变成了万物。
个人主义是一种虚构。我脑子里冒出朱迪斯·巴特勒的这句箴言。我没有体验过“入定”,但我在骨折休养时,有过一次近乎“灵魂出窍”的体验。大致也是被自身不存在又无处不在的瞬间笼罩,我竟在剧烈的痛苦中感受到别无所求的轻松。当我被打碎,我反而变得茁壮。世界与我,本就是一件事。
我曾以为那是珍贵稀有的“神启”时刻,我试图用文字、用记忆、用各种方法留下它。但后来我知道,我不应留恋它,而应创造它。其实,我们一定都有过很多次那样的“神启”时刻。
几年前的一次瑜伽课上,我在地板上做婴儿式:伸长双臂,匍匐在地。印象中,那也是如同现在一样的初秋,窗口大开,飘进一阵秋日傍晚的风。它轻揉地拂动着我的肩颈,后背,腰胯。那个瞬间的风和宇宙,已足够将我留住。风还在,我还在。
我心甘情愿跟虚无道了别。那之后,一切才得以发生。我绕了很远的路才肯相信,我可以存在,我可以理直气壮地存在。
而现在,站在怀疑的废墟上,我知道自己还可以向前。
撰文/张婷
编辑/刘亚光
校对/薛京宁